《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第二章 失乐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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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失乐园

作者:林奕含

伊纹姊姊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姊姊,沙就是金矿金沙。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崇,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 「姊姊,对不 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 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

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姊姊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姊姊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 「姊姊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姊姊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象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一面拗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声说话,刚刚好飘进伊纹姊姊的耳朵之后就会被风吹散的音量,她说,姊姊,对不起。伊纹用一只手维持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不用找也知道她的头的位置。伊纹说:「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车子停在茼店街前面,以地价来看,每一间茼店的脸都大得豪老,跑车安全带把她们绑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说:「姊姊,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象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

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 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 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邃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们进去的不是咖啡厅,而是珠宝店。瞇起眼睛四顾,满屋子亮晶晶的宝石就象是四壁的橱窗里都住着小精灵在贬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 种童话之意。一个老太太坐在橱窗后面,穿着洋 红色的针织洋装,这种让人说不清也记不得的颜 色和质料,象是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洋红色太太看见伊纹姊姊,马上摘下眼镜,放下手边的宝石和放大镜,对伊纹说,钱太太来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来。邃上楼了,动作之快,思琪连楼梯在哪里都看不出来,思琪发现老太太也没有先把桌上的宝石收起来。伊纹姊姊低声跟思琪说:这是我们的祕密基地,这里有一台跟你一样大的冰滴咖啡机器喔。

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一个带着全框眼镜的圆脸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一眼就感觉他的白皮肤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蓝针织衫是计算机荧幕而不是海洋的蓝。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着小小一撮胡子,那圆规方矩的胡子有一种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见伊纹姊姊把脸转过去看向他的时候,那胡子出现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

毛毛先生整个人浴在宝石小精灵的眼光之两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说:我什么都会,我 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长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对一个人。

国中结束的暑假前,思琪她们一齐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台北的一女中,专考语文资优班。两人两头都上榜了,房妈妈刘妈妈都说有对方女儿就不会担心自己女儿离家在外。李国华只是聚餐的时候轻描淡窵两句:我忙归忙,在台北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还是可以的。李老师的风度气派给房妈妈刘妈妈喂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圆桌上也并不变脸,只是默默把寿司下不能食用的云纹纸吃下去。

整个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师都好心带思琪去看展览。有一次,约在离她们的大楼甚远的咖啡厅。看展的前一天,李国华还在台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厅呆坐着,坐了很久,她才想到这倒像是她在猴急。

像一个男人等情人不到,干脆自己 点一瓶酒喝起来,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后,也无从解释脸红心跳从哪里来。

思琪的小圆桌突然印上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缓缓朝她的咖啡杯移动。原来是右手边的落地窗外沾着一只苍蝇,被阳光照进来。影子是爱心形状,想是蝇一左一右张着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图案整齐得像秧苗,影子彷彿游戏一样穿梭在花间,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盘,再有点痛苦 似地扭曲着跳进咖啡里,她用汤匙牵起一些奶泡 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动。她马上想到李锅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师追求的是故乡,一个只听不说、略显粗蠢、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乡?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从桌沿跳下去了。

她反射地夹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么样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蝇早已经飞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肌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卷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圏肉,惊讶的是男人裤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圏中国红的蕾丝!她缓锾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 。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彷彿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慼谢。后来怡婷在曰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 「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 联想,象霉,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隔天,在小旅馆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没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床单上的渍。思琪说:「那是谁的?」「那是你」「那是我?」「是你。」「我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单。「是老师吧?」「是你思琪知道李国华在装乖,他连胸前的毛都有得色。 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阵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凉,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 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他只是笑笑说:「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声音烫起来,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李国华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为李国华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思琪 心想,是吗?

二十年前,李国华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有 十年。那时他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个女生很爱在下课时间问问题,不用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 下课,她都偎到讲台边,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参考书,用软软的声音,右手食指指著书,说,老师,这题,这题为什么是A ?她的手指细白得像发育未全。

李国华第一次就有一种想要折断它的感觉,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里念: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像念佛。那个女学生笑说:大家都叫我饼干,我姓王,老师可以叫我饼干王。他差点就要说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葱。叫你峰蜜。温良恭俭让。饼干的问题总是很策,也因为苯所以问题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 名利是敎书的附加价値,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

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芫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圆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饼干说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歩, 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歩,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歩, 什么泉在穴的里面,象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窵小女生的私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 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 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馆门口,饼干还是笑咪咪地问:「老师,我们要干嘛?」只有在进房间以后,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灯光像菸蒂,饼干的虎牙才开始颤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干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 李国华看见饼干,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 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骁勇。

饼干的男朋友是靑梅竹马,饼干家在卖意,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干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干的男朋友抽烟,三根烟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干分手。饼干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烟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烟是饼干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嘛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 饼干求他留下「所以你刚刚才给我!脏死了, 干。」饼干跟地上的烟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鍊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祕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

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痩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

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干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

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恰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挟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斓,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

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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