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第二章 失乐园(3)

一骑绝尘 3,864 次浏览

第二章(3)

失乐园

作者:林奕含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读你的作文,你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 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你晈着笔杆写下这句话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敎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敎师节礼物。」

她听不听得进去无所谓,李国华觉得自己讲得很好。平时讲课的效果出来了。他知道她下礼拜还是会到,下下个礼拝亦然。

思琪当天晚上在离家不远的大马路上酲了过来,正下着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湿透,薄布料紧抱身体,长头发服了脸颊。站在马路中央, 车头灯来回答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她以为她从李老师那儿出来就回了家。或者说,李老师从她那儿出来,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记亿。

那天放学思琪她们又回伊纹家听书。伊纹姊姊最近老是恹恹的,色香味俱全的马奎斯被她喼得五蕴俱散。一个段落了,伊纹跟他们讲排泄排遗在马查斯作品的象征意义,伊纹说:所以说,屎在马奎斯的作品里,常常可以象霉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对的荒芜感,也就是说,排泄排遗让角色从生活中的荒芜见识到生命的荒芜。

恰婷突然说:我现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师家。那钫彿是说在伊纹这里只是路过,彷彿是五天伊纹沾一 天李老师的光。恰婷一出口马上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伊纹姊姊只说,是吗?继续讲马奎斯作品里的尿与屎,可是口气舆方才全两样了,伊纹姊姊现在听上去就像她也身处在马查斯的作品里便秘蹲厕所一样。思琪也像便秘一样胀红了脸。 恰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

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她们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伊纹姊姊的长袖是什么意思。思琪讨厌怡婷那种为了要安慰而对伊纹姊姊加倍亲热的神色,讨厌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们走之后,许伊纹把自己关在厕所, 扭开水龙头,脸埋在掌心里直哭,连孩子们都可怜我。水龙头晔啦晔啦响,哭了很久,伊纹看见指缝间泄漏进来的灯光把婚戒照得一闪一闪的。 像一维笑咪咪的眼睛。

喜欢一维笑咪咪,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 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你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你。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滋,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

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划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进下身,痛,那么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 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 破、被插斓、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窵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 停不下来的哀艷古诗。老师关门之际把贪指放在嘴唇上,说:「嘘,这是我们的祕密喔。」她现在还感觉到那贪指在她的身体里既像一个摇捍也像马达。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老师的痣浮在那里,头发染了就可以永远黑下去,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是,早在她还不 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她用绒毛娃娃和恰婷打架,围着躺在湿棉花上的绿豆跳长高舞, 把钢琴当成凶恶的钢琴老师,恰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转骨的中药濞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汤里有独角兽角和凤凰尾羽,人生无法重来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日 后能更快学会在不弄痛老师的情况下帮他摇出来。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这些天, 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 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邃哭起来了。

还不到惯常的作文日,李国华就去桉房家的门铃,思琪正肌在桌上吃点心,房妈妈把李国华引进客厅的时候,思琪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神,只是盯着他看,他说,过道的小油画真美, 想必是思琪画的,他给思琪送来了一本书。他跟房妈妈说,最近城市美术馆有很棒的展览,房先

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带思琪去?反正我是没绿了,我家晞晞不会想去。房妈妈说,那刚好,不如老师你帮找们带思琪去吧,找们夫妻这两天忙。李国华装出考虑的样子,然后用非常大方的口气答应了。房妈妈唸思琪,还不说谢谢, 还不去换衣服?思琪异常字正腔圆地说了:谢谢。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敎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敎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敎育?性敎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諝敎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 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矿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拿了老师的书就回房间,锁上房间门,背抵在门上,暴风一样翻页,在书末处发现了一张剪报。她的专注和人生都凝聚在这一张纸上,直见性命,剪的是一个小人像,大概是报纸影剧版剪下来的,一个黑长头发的漂亮女生。思琪发现自己无声在笑。刘墉的书,夹着影剧版的女生,这人比我想的还要滑稽。

后来恰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窵阿伯拉窵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 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 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柜里千头万绪,可不能穿太漂亮了,总得留些给未来,又想,未来?她跪在一群小洋装间,觉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岛。出门的时 候房妈妈告诉思琪,老师在转角路口的便利茼店等她,也没叮嘱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大两,走到路口一定湿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脚在鞋子里,像趿着造糟了的纸船。像拨开珠帘那样试着拨开两线,看见路口停着一台出租车,车顶有无数的两滴洒开成琉璃皿,坐进后座的时候,先把脚伸在外面,鞋子里 竟倒出两杯水。李国华倒是身上没有一点两迹安坐在那里。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 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 「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 背,说「你看,彩虹」而思琪望前看,只看到年轻的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钝钝的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们眼中各自的风景一样遥远,出租车直驶进小旅馆里。

李国华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 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那么美的地 毯,承载多少账亵的记亿!她心疼地哭了他 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 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窵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藉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 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敎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隔天思琪还是拿一篇作文下楼。后来李国华 常常上楼邀思琪看展览。

恰婷很喜欢每周的作文日,单独跟李老师待在一起,听他讲文学人物的掌故,婷都有一种面对着满汉全席,无下箸处的感觉,因为不想要独享老师的时间被打扰,根摅同理心,恰婷也从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师家的门。唯一打搅的一 次,是房妈妈无论如何都要她送润喉的饮料下去 给老师。天知道李国华需要润滑的是哪里。

老师应门的神色比平时还要温柔,脸上播报 着一种歌舞升平的气象,思琪肌在桌上,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恰婷,恰婷马上注意到桌上没有纸笔,思琪有一种悲壮之色,无风的室内头发也毛糟糟的。

李圆华看了看思琪,又转头看了看恰婷,笑笑说:「思琪有什么事想告诉恰婷吗?」思琪咬定颤抖的嘴唇,最后只用唇语对怡婷说:我没事。恰婷用唇语回:没事就好,我以为你生病了,小笨蛋。李国华读不出她们的唇语,但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个人围着桌坐下来,李国华笑笑说,你一 来我都忘记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他转过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说,我也忘了。三个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长大了,开始化妆,在外头走一天,腮红下若有似无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现在这样的谈话,泛泛的。长大?化 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前年敎师节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师对面,他们之间的地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彷彿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脚踩紧地面才行。

恰婷说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师回她:我可不能在课堂上这样讲,一 定会有家长投诉。婷不甘心地继续说:一整个柏拉图学园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听他们欢天喜地地说话,她突然发现满城遍地都是幸福,可 是没有一个属于她。思琪?喔!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思琪感觉脸都锈了,只有眼睛在发烧。李国华也看出来了,找了个借口温柔地把恰婷赶出去。

房思琪的快乐是老师把她的身体压榨出高音的快乐。快乐是老师喜欢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乐。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 然也不是恨,也决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 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

一想到老师, 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李国华锁了门之后回来吮她的嘴:你不是老问我爱不爱你吗?房思琪拔出嘴以后,把铁汤匙拿起来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纸自己的铅笔稿,两年来没人看没人改她还是窵的作文。

他剥了她的衣服,一面顶撞,一面说:问啊!问我是不是爱你啊!问啊!完事了,李国华躺下来,悠哉地闭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好了衣服,象是自言自语说道:「以前伊纹姊姊给我们喼百年孤寂,我只记得这句——如果他开始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国华应道: 「我已经开门了 」思琪说:「找知道。我在说自己」李国华脑海浮现伊纹的音容,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一点波澜没有。

许伊纹美则美矣,他心里想,可自己从没有这么短时间里两次,还是年纪小的好。一次恰婷的作文课结束,老师才刚出门,恰婷就上楼敲房家的门,思琪开的门,没有人在旁边,可是她们还是用她们的唇语。恰婷说:我发现老师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什么?目如愁胡。 听不懂。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没接话。你不觉得吗?我听不懂。恰婷撕了笔记本窵给思琪 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状如愁胡,你们还没敎到这边吗?」恰婷盯着思琪看,眼中有胜利者的大度。「还没」「老师好看在那一双哀愁的胡人眼睛, 真的,你们可能下礼拝就敎到了 吧。」「可能吧,下礼拜。」

思琪她们整个国中生涯都有作文日陪着。作文曰是枯燥、不停绕圏子的读书生活里的一面旗 帜。对于恰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斓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 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

刚过立秋,有一天,恰婷又在李圆华那里, 思琪跑来找伊纹姊姊。伊纹姊姊应门的眼睛汪汪有泪,象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阳光刺穿眼皮。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 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脸上有伤。思琪不知道,那是给一维的婚戒刮的,她们美丽、坚 强、勇敢的伊纹姊姊。

两个人坐在客厅,一大一小,那么美,那么相像,像从俄罗斯娃娃里掏出另一个娃娃,伊纹 打破沉默,皱出酒窝笑说,今天找们来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姊姊家里有咖啡。」伊纹的酒窝出现一种老态:「妈妈不让我喝,琪琪亲爱的,你连我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 一清二楚,这下我要害怕了喔第一次听见伊纹姊姊用叠字唤她,思琪不知道伊纹想唤酲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轻。

伊纹姊姊开粉红色跑车载思琪,把敞篷降下来,从车上招呼着拂过去的空气清新得不象是这城市的空气。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 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敎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 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 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敎的无,是数学上的无。 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 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象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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