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第一章 乐园(2)

一骑绝尘 3,825 次浏览

第一章(2)

乐园

作者:林奕含

有的人戴眼镜, 彷彿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拦。有的人长得高,只 给你一种拔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两个同齢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

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姐姐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喼比较文学博 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 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圆那一 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 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你长得好像伊纹姐姐,不, 是伊纹姐姐像你。」思琪只说拝托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姐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

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圆人那种世界 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 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素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敎战守策的句子复制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用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 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 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冒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 一团食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象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畺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点跟我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 她理一理头发,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绪。他们才约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伊纹说,「钱先生,这个我要再想一想。」伊纹发现自己笨到现在才意识到平时要预约的寿司店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维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珠宝盒.伊纹突然前所未有地大声,「不,一维,你不要拿那个给我看,否则我以后答应了你岂不会以为我考虑的是那个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马上发现说错话,脸色像寿司师傅在板前用喷枪炙烧的大虾。

一维笑笑没说话。既然你以后会答应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纹的脸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

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台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痩高的身影, 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两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两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两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绿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

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 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

结婚之后许伊纹搬过来,老钱先生太太住顶 楼,一维和伊纹就住下面一层。恰婷她们常常跑上去借书,伊纹姊姊有那么多书。我肚子里有更多喔,伊纹蹲下来跟她们说。老钱太太在客厅看电视,彷彿自言自语道:「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电视那样响,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恰婷看着伊纹姊姊的眼睛熄灭了。

伊纹常常唸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恰婷

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眉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姊姊唸给她们只是借口,其实多半是喼给自己,邃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青春作伴好还乡.」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贴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一维哥哥下班回家,抖擞了西装外套,笑她们,又来找我老婆当褓母了。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好一阵子她们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纹姊姊的命令,按年代来读。读到《卡拉马助夫兄 弟伊纹姊姊说,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尼 科夫和《白痴> 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 麦尔加柯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 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 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喔。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 吧?刘恰婷长大以后,仍然不明白伊纹姊姊当年 怎么愿意告诉还是孩子的她们那么多,怎么会在 她们同辈连九把刀或藤井树都还没开始看的时候 就敎她们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许是补偿作用?伊纹希望我们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接上去?

那一天,伊纹姊姊说楼下的李老师。李老师知道她们最近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师说,村 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助夫3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喔。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恰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唸?一维哥哥回来了。

伊纹姊姊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姊姊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 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姊姊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恰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食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 列克谢。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纹姊姊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恰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姊姊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 时候,伊纹姊姊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食物的冷漠同理,贪,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拦,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姊姊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

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 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郦、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恰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 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 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恰婷和思琪去台北, 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拝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恰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象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恰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吧,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 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恰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在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 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你为什么哭?恰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 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 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 远一点!思琪盯着恰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拝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恰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搬的笑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恰婷从窗帘隙缝望下 看,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烫焦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彷彿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恰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 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 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 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姊姊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姊姊和一维哥哥。伊纹姊姊说:恋爱啊,恋爱是不 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

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 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 ——__嗡嗡,好一会刘恰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一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 就接吧。老师,没有急事。又打来了,喔抱歉, 老师,我出去一下。

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出租车上 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象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 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 后最象徼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恰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 问她是不是刘恰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 了你的朋友。」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 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怎样了 吗?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圏,没有思琪—— 除非——除非——除非「那个」是她。思琪的长 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 <望内场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恰婷蹲下来, 撩起她半边头发,她的脖子折断似歪倒,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 了:「哈哈!」

医生的诊断刘恰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 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恰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 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 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恰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恰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 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 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 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 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

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刘怡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 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恰婷发现自己从今以 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 园^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红色脸皮的日记,躺 在书桌上,旁边的钢笔礼貌地脱了帽.一定是日 记,从没看过思琪笔迹那么乱,一定是只给自己 看的。已经被翻得软斓,很难干脆地翻页。思琪 会给过去的日记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个胖 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脸。现在 的字注解在过去的日记旁边,正文是蓝字,注解 是红字。和她写功课一样。打开的一页是思琪出走再被发现的几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气预报骗人。但她要找的不是这个,是那时候,思琪歪斜的那时候。干脆从最前面读起。 结果就在第一页。

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 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 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 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 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 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 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 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 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

他说: 『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拝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 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 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张阿姨的女儿 终于结婚了,伊纹姊姊搬来没多久,一维哥哥刚刚开始打她,今年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她们十三岁。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

怡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 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 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恰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 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 现自己干干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本没有人会猎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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