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 九州的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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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著名词人陆游在给儿子的遗嘱诗《示儿》中不无悲痛地写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此时,中国广大的北方地区已被金人占据,汉人的正统王朝南宋正潜身缩首于黄河以南,不思克复旧国。一生爱国的陆游死前仍然不忘故土,抱着九州不同的执念含恨而终。九州假如拆开来看,其意义仅是中国古代的地理名词,而当我们将九个州组合起来,九州就被赋予了超乎寻常的意义。它是中国的代名词,是古代中国人的全部已知天下,融入了华夏文化的深层,不断激起中国人心中的澎湃情感。

《地名里的中国》,《国家人文历史》 编著,华景时代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5月版。

九州真的是战国时代的产物吗?

九州概念当然首先可指九个州。所谓州,《说文解字》释为水中可居曰州。换句话说,在上古先人的世界观里,大陆不过是茫茫沧海中较大的海岛而已。

传说,九州并非先天存在。春秋时《左传》记载,晋国大夫魏绛曾引用作于夏代之前的《虞人之箴》: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意思是大禹划定了九州的边界,修筑了九州的贡道,让生民鸟兽各得其所,将九州概念的确定归功于治水的圣王大禹。《山海经·海内经》也说: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无独有偶,既是中国最为古老的地理志,也是最早详细论述九州的文献记录《禹贡》,传说为大禹所作,用于标定九州地理物产。看来在中国古人心目中,天下被划为九州也正是圣王大禹的功劳。他在结束治水伟业之后,根据治水过程中观察到的地理、水文、物产、人文特点,以九州划分天下,成为万世之则,后人对此深信不疑。

位于陕西省延安市宜川县壶口瀑布孟门山处的大禹像。大禹脚踏巨型神龟,望向睡女峰的方向。相传大禹治水,便是在这里导水畅流,而睡女峰正是他的妻子化身而成。在中国古人心目中,天下被划为九州是圣王大禹的功劳。

近代以来,有学者对大禹划定九州一事表示怀疑,古史辨派泰斗顾颉刚在《州与岳的演变》中说:《禹贡》的九州,《尧典》的四罪,《史记》的黄帝四至乃是战国时七国的疆域,而《尧典》的羲、和四宅以交阯入版图更是秦汉的疆域……他认为九州之说产生于战国之后,是战国人托名大禹所作,反映的实际上是战国时期中国人探索大地的成果。

那么事实是否如此呢?

2002年,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入藏了一件名为豳公盨的青铜器,盨上铭文为贵族豳公留下的训诫之辞,铭文开篇说:天令禹敷土,随山浚川,乃降地设征。意思是:天命大禹规划土地分布,顺应山势,疏导河川,于是他根据地力不同设置各地贡赋的标准。学者很快意识到,这一句铭文又与《禹贡》开头的那一句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的表述极为相似。研究者因此认为豳公盨和《禹贡》可能拥有同一个源头。根据豳公盨的器形、纹饰和书体,学者将其所属时代定为西周中晚期。如此一来,豳公盨和《禹贡》这个共同源头的出现就应当不晚于西周中期。

当然,豳公盨的发现仅能说明《禹贡》中部分篇章撰写的时间要远早于顾颉刚推测的战国时期,并不能说明《禹贡》关于古九州的部分就真能追溯到西周时代。对此,我们需要继续寻找其他证据。

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临淄发现了一套青铜编钟。编钟的所有者是春秋中期齐国的一位贵族,名为叔夷。铭文中说他是齐国统率三军的大将,从齐侯赏赐他的大量莱人仆从来看,他的主要功绩应该是率领军队在战争中大胜莱国。学界一般认为这与春秋中晚期齐灵公伐灭莱国的史事有关。齐侯在赏赐叔夷时说:夷典其先旧,及其高祖,赫赫成汤,有严在帝所,溥受天命……伊小臣惟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原来叔夷出身于宋国公室,他的先祖正是商王朝的缔造者成汤,成汤伐夏成功之后,拥有了九州,继承大禹奠定的国土。这篇铭文的主角是齐灵公和叔夷,他们都是春秋时代社会最上层的贵族。他们在如此庄重严肃的场合,郑重地将九州和大禹联系起来,表明至少在春秋中晚期,九州的划定就已经与大禹联系起来了。

另一个证据出现在《国语》和《左传》中那个著名的楚庄王问鼎于周的典故之中。楚庄王伐陆浑之戎,兵锋到达洛阳郊外,挑衅式地向前来劳军的王孙满询问九鼎轻重。王孙满以在德不在鼎相对,赢得了楚庄王的尊重。王孙满在回答中说道: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就是说夏王朝刚建立之时,九个牧贡献了铜料,铸造了象征王权的九鼎。按旧时之说,九州的管理者即为牧。换句话说,王孙满认为,九州至少在夏初时已经存在了。王孙满是周王室贵族、周襄王之孙,他的知识应当可以代表春秋早中期周王室的认识,而楚庄王则是楚国国君,他对王孙满对答的认可也表明,在南方楚文化的知识体系之中,九州出现于夏初之前应当也是不需要讨论的事实。

不同九州观引发的起源猜想

综合来看,目前在春秋之前的甲骨卜辞、青铜铭文之中,并没有出现过九州或者其中具体某一州的称谓,而在春秋时期的文献中,九州虽已出现,却也语焉不详。仅以当前的证据来看,九州概念的出现至少不早于西周晚期到春秋中叶,也不会晚到战国时期。我们不妨保留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九州概念脱胎于更加原始的华夏地理观,其中的某些元素甚至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之时。到了春秋时期,随着周王朝的崩溃,诸侯国纷纷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地理观,九州终于从那些原始元素中被提炼出来,成为天下的代名词。

《禹贡》的形成可能正反映了这样的历史,其最原始的文本与豳公盨同出一端,然后在春秋战国时代不断增删、修改,才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禹贡》。

这样的推论不无道理。按照《禹贡》的说法,天下九州分别是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然而在成书于东周到西汉的文献《尔雅》中,九州又变成了冀州、豫州、雍州、荆州、扬州、兖州、徐州、幽州、营州。与《禹贡》版本相比,少了梁、青,多了幽、营。有学者认为青州和营州是一回事,读音相近,但是幽州在北方幽燕之地,梁州在南方四川盆地,两者南辕北辙。这表明即便到了西汉,九州的概念亦尚未完全确定。

又如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竹简《容成氏》,经后人考证有:舜听政三年,山陵不疏,水潦不湝,乃立禹以为司工。禹既已受命……禹亲执畚耜,以陂明都之泽,决九河之阻,于是乎夹州、涂州始可处。这段记载表明战国楚人同样认为九州的划定是大禹治水的产物,甚至陂明都之泽,决九河之阻等与治水相关的文字与《禹贡》还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容成氏》所定的九州名称为夹、涂、競、莒、藕、荆、阳、叙、且,又与《禹贡》《尔雅》大不相同。我们不妨开个脑洞,或许当年楚庄王问鼎时所认识的九州就是《容成氏》版本,而王孙满所对的九州乃是《禹贡》版。

《容成氏》战国竹简,现藏上海博物馆。其内容证明了战国时期的楚人同样认为九州划定是大禹治水的产物。

总而言之,从《禹贡》《尔雅》《容成氏》三部文献中,我们可以肯定,至少在战国时期,九州中每个州的名字都还未完全确定下来。这表明此时的九州概念还相当稚嫩,一个以九州为中心的天下观还没有真正形成。我们现在看到的九州就是战国以降不断完善的结果,而非其初始的模样。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说:殷因于夏,亡所变改。周既克殷,监于二代而损益之,定官分职,改禹徐、梁二州合之于雍、青,分冀州之地以为幽、并。这也表明,古人清楚地知道,九州概念也并非从来如此,而是伴随时代发展不断形成的。

九州体系极大地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

实际上,当我们审视相关文献时,也不难发现九州概念承上启下的独特作用。在殷墟甲骨卜辞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最迟在商代晚期,商人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描述天下地理。如著名的四方风卜辞就记载了东南西北四方神名、风名,表明商人已经熟练运用东南西北四方来描述天下。然而这种认识又比较粗浅,统治核心在冀南豫北的商人们对大邑商之外的土地并不熟悉,在卜辞中,尊贵的商王出征离开王都后,总是在道路上占卜吉凶,表明王都外的土地陌生而危险。因此,在商人的卜辞之中,我们看到的要么是如周攸人方等小地名,要么是笼统的东土南土等大地名,表明商人们对大邑商之外的大片地区并没有清晰的认识。

而在中国最早的地理类文献《山海经》中,人们对天下的认识又进了一步。在《山海经》的世界中,天下的核心是一片片群山,在群山之外为海内和海外,在海外之外则是广袤的大荒。不管是群山、大海还是大荒,都以东南西北四方作为区分。在记述群山的《山经》部分,记载的主要是各山物产、珍禽异兽和祭祀习俗,虽然仍有不少让读者感到不可思议的记录,但是总的来说,其记载的主要是地理和物产,较为朴素。而到了《海经》和《大荒经》部分,地理物产和珍禽异兽就退居次席,奇异的神话、神奇的古国、怪诞的神明开始占据大量篇章,从地理志变成了志怪。这或许反映了《山海经》时代的某些现实——地理书籍的作者努力想要把天下各地放在同一个框架之中,然而他们只对处于近处的群山有所了解,而对那些远在天边的四海、四荒,只能根据旅人不可靠的只言片语来了解,并将这些传说与自己的想象结合起来,完成了这部怪诞的地理百科全书。

《山海经》或许只是上古时代先民探索世界尝试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和它相似的材料,如长沙子弹库楚帛书、《容成氏》以及许许多多散佚的古代传说都是如此。这些材料很好地反映了先民的精神世界,却又因为其古朴怪诞的气质而逐渐退出主流视野,成为单纯的神话传说,被《尚书》等更加雅驯和客观的材料所取代。就像司马迁在《史记》中自述: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正如司马迁所说,到了《禹贡》出世之时(《禹贡》被编入《尚书》之中),曾经笼罩在《山海经》上空的神秘气息已经尽皆退散。九州概念出现,人们将物产资源、地理特点、人文习俗、交通路线编入其中,展现的是一幅相当客观、真实的地理画卷。这幅画卷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西周之后,诸侯林立,为更好地统治自己的国家,诸侯们都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文献系统。《孟子》就说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一也。这些文献之中,当然也包括本国的地理、物产、民俗、交通等信息,各国交流不断,这些信息又被不断交换,最终在战国秦汉文化碰撞融合之中形成以《禹贡》为代表的九州体系。

在《禹贡》划定的九州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极为冷峻简洁的笔锋,拥有极为清晰的结构。首先,它先大体标定各州州域,再将州域内主要高山、大河、大泽、平原标记出来。这样一来,这一州的地理情况就大体明晰了。由宏观再及微观,先描述该州的土地种类和肥力,以此定出该州贡赋等级,最后简要描述该州民俗和特产,以及其贡物上贡的主要交通通道。

九州体系和《山海经》相比更加规范、客观,去除了此前充斥在地理志中的神怪元素,将全部的先秦已知世界都纳入一个标准相同的体系之中。这既体现出当时人们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去面对广大无垠的土地,更体现出人们已经准备好迎接天下统一的新格局了。战国时期的齐国思想家邹衍甚至在九州基础上延伸了大九州概念,即中国人所居的九州组成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又是一个更大的大九州的组成部分,在未知的地方还有八个和赤县神州一样的世界。这表明在战国时期逐渐成熟的九州体系极大地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为他们提供了信心去认识更为广大的世界。

《禹贡》的九州什么样?

就让我们来仔细看一下《禹贡》所划定的九州体系吧。

冀州是《禹贡》九州中首先提及的,冀州之名可能来源于晋南地区的古冀国。《国语》中,楚成王认为如果杀掉路过楚国的晋公子重耳的话,冀州之土,其无令君乎?表明后来晋灭冀国后,冀州也成了晋国的代名词。《禹贡》中的冀州地跨今天的山西、河北,并包含了河南省的一部分。黄河、沁水、漳河、通天河、卫河与今天已干涸的大陆泽组成了冀州的水系。这里的土壤为白壤,土地肥力在九州之中排第五等,产出的贡赋却是最高的上上错,岛夷穿着皮服居住在冀州东部边境,乘船由渤海沿岸即可进入黄河故道,沿着黄河上溯即可向中原洛阳地区运送贡物。

之后是兖州。兖州之名得自沇水,即古济水。兖州主要包含了今日河南、河北的东部与山东西部地区。黄河、济水及两河的众多支流以及雷夏泽组成了兖州水网。此地地面低平,土地是肥沃的黑壤,却屡受黄河水患波及,因此土壤肥力只是第六等。贡赋也是九州之中最低的下下。此地产出的生漆和蚕丝可以通过漯河、济水上贡。

兖州的东北方,山东半岛北部的泰山和海岸之间是青州。青州之名或许来自东方所赋的青色,原本属于东夷的一支——嵎夷故地,在九州划定之时也已经得到了经略。这里的土地常被海水浸润,因此土地是有盐碱析出的白坟土。土壤肥力为第三等上下,贡赋属于中上等。海滨晒盐、种桑养蚕、海中渔获让这里的贡物极为丰富,贡物由汶水经济水即可泛舟上贡。

山东省潍坊市青州古城海岱都会牌坊。青州为《禹贡》九州之一,古代青州地处海岱之间,历代为都会之地和军事重镇,被誉为三齐重镇,海岱都会。

泰山以南至淮河的山东南部、江苏北部地区是徐州。徐州之名应得自两周时兴盛于淮河流域的淮夷国家徐国。淮河、沂水以及巨野泽组成了徐州水网,蒙山、羽山为徐州的主要山系。这里的土壤是肥沃细密的红色土壤,土壤肥力为第二等上中,贡赋第五等中中,出产的贡物主要是鸟羽、桐木、磬石等用于乐舞祭祀的物产,以及珍珠、干鱼和丝绸。这些贡物经过淮河、泗水即可进入黄河水道,进贡中原。

扬州北界为淮河,东界为大海,其西是荆州。《禹贡》并没有划出扬州的南界,可能当时的人们尚未向南继续探索。扬州之名可能来自商周时期当地的土著扬越人。扬州大致包含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等多省土地。彭蠡泽即今天的鄱阳湖与众多河流组成的扬州水网。这里远离中原,土地大多尚未被开垦,因此田土肥力位于末尾。然而扬州丰富的物产却让贡物属于最高的上上错,扬州的铜、铅等矿物从商代开始就是中原青铜王朝心目中最重要的战略资源,玉石、皮毛、象牙、水果等贡物也价值不菲。这里的物产通过长江和沿海,可以到达淮河、泗水,再向中原运输。

荆州得名于荆山。荆山、衡山是荆州的北界,长江、汉江及其支流和云梦泽组成了密布荆州的水网。值得一提的是,荆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是楚木也,也就是说,荆和楚实际上是同义字,而后来兴起于荆山的楚国人也常常被称为荆人。楚国初期的疆域也大约与古荆州重合,由此来看,荆州的得名除了荆山之外,也应当有荆楚的影响在内。荆州的土地和扬州一样大部分没有开垦,因此肥力只是倒数第二等。与扬州类似,荆州虽然田土产出不足,但是贡物却很有价值,生漆、皮毛、象牙、铜、锡、包茅、丹砂、砺石、竹材、祭祀龟板等都有赖荆州的产出。这些贡物通过水网到达南阳地区之后,再由陆路转运至中原。

湖北省荆州市荆州古城内的宾阳楼,始建于明代,是当地展现三国文化的地标建筑。荆州为古九州之一,得名于荆山,亦属于汉武帝划分的十三州之一,地处交通要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诸多脍炙人口的三国故事大都发生在此。

荆山和黄河之间的中原地区隶属豫州。豫州,为何得名,历史上说法很多。成书于东汉的《释名》说:豫州,地在九州之中,京师东都所在,常安豫也。这一说法较为牵强。这里是天下之中,当年周公旦选择这里建都就是因为这里四方入贡道里均,伊河、洛河、瀍河、涧河、黄河及荥泽、菏泽、孟诸泽构成了豫州的水系支架。这里土地属第四等,较为肥沃,贡赋主要是生漆、纺织物,通过黄河运送。

四川盆地之内为梁州,沱江、潜江、岷江、沔水、白龙江组成了水网。这里的土壤为肥力较低的青黑土,贡物也较下等,主要贡献贵金属和皮毛,贡物抵达中原要先运送到梁州之外的渭水和黄河才行。之所以得名梁州,学者认为可能和秦岭有关。在汉代,梁州之地被划入益州,这个古老的名字逐渐不再被使用,反而是益州的新名字被人们长期沿用下来。

雍州因雍山、雍水得名,主体是关中盆地,以及甘肃、青海的一部分。黑水、弱水、泾河、渭河、漆水、沮水、丰水、黄河、猪野泽组成了雍州水系。这里处于黄土高原地区,土地极为肥沃,是九州中的第一等。贡物则只有绿松石和织物,通过黄河便可运送到中原地区。

《禹贡》中记载的九州完整而简洁,文字中只有山、水、人和物产,神鬼妖怪、传说故事不再拥有位置,可以看出九州体系的创造者们创造这种体系想要达到的目的。在他们的设计中,华夏大地虽然被山川水泽切割成了多个部分,但却并不零散,九州可以通过贡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统一的天下。

除语焉不详的豫州,古九州的其余八州得名都显示出较为明显的规律,即或以州内山水为名(兖州、梁州、雍州、荆州),或因州内古国古族得名(扬州、徐州、冀州),或以本地特点得名(青州)。这些得名方式极为直观,反映了许多较为原始的观念;这些简洁、直观的名字,为全体中国人提供了一个公认的坐标,让描述地理变得空前简单。

可以看出,九州体系虽然已经相当成熟,但是其基础仍然建立在中国新石器时代以降的天下格局之上。冀州所在的山西、河北等地,商周之前是后岗二期文化的活跃之地,商族也在此发源,太行山东西的上古先民拥有相当统一的文化面貌。兖州、青州所在的豫东、山东地区长期为东夷所居,这是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奠定的基础,在商周时大体上是岳石文化处兖州、珍珠门文化处青州。徐州是淮夷的地盘,夏商时代,淮夷创造的斗鸡台文化在这里非常繁盛。

扬州属于古越,良渚文化在此创造辉煌,吴城文化、湖熟文化也在商代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荆州则是三苗故地,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后石家河文化等古族文化也一度与中原、山东鼎足而立。梁州辟处西南,虽然闭塞,但是宝墩文化、三星堆文化、十二桥文化接踵而立,也达到很高的发展水平。雍州所处的关中盆地沃野千里,自古就是仰韶文化、庙底沟文化、齐家文化的繁衍生息之地,更是孕育了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而豫州所处的中原之地,则是夏商周三代统治的腹心,是华夏文化的福地。

九州体系充分考虑到了地理、交通、物产和人文因素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禹贡》九州体系并不像很多后世学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理想化的天下模型。反而,九州体系充分考虑到了地理、交通、物产和人文因素,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计算,是一个相当具有可操作性的天下模型。

在秦汉帝国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之后,原本被诸侯国割裂的天下被纳入统一的帝国之中,西汉的郡国并行制进一步消化了聚合而来的各地。秦汉帝国建立在文法吏的基础之上,大量拥有书写能力的官吏成为王朝运转的基石。他们继续将全国各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回中央,正有赖于海量的信息,九州体系终于被运用于实际的国家治理之中。

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年),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汉武帝将原本只存在于纸面上的九州搬到大地棋盘上来。他在原先郡国的基础上,将汉帝国划分为13个州,每州设置一名刺史,刺史由中央派出,行监察之权。我们很容易想到,这样的设置一方面当然是外逐匈奴、内改制度的汉武帝加强君权的手段,另一方面也是将儒家经典《尚书》中《禹贡》篇付诸现实的结果。西汉风头无两的公羊家所修习的《春秋公羊传》开篇就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这种大一统思想当然对汉武帝来说吸引力颇大。

但是武帝采用的是十三州,即冀、兖、青、徐、荆、扬、豫、益、凉、幽、并、朔方、交阯,与《禹贡》的九州区别明显。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第一,在武帝设置刺史的时代,华夏文化控制的版图已经空前扩大。元朔二年(前127年),汉武帝派卫青率军出云中郡,斩获颇丰,并将盘踞在河套地区的匈奴白羊、楼烦王所部赶走,在这里设置了朔方郡,将朔方纳入十三州之中自不待言。元狩二年(前121年),匈奴内讧,昆邪王部攻杀休屠王部,并率众4万人投降汉朝,武帝在其故地设置武威、酒泉。元鼎六年(前111年),武帝将张掖、敦煌两郡从武威、酒泉中分出,形成了河西四郡。这四郡与原属于雍州的部分区域合并,就成了凉州的组成部分。同样地,元鼎六年,汉武帝灭南越国,将其地化为儋耳、珠崖、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九郡,这九郡之地并未包含在《禹贡》九州之中,成为新的交阯州的组成部分。而武帝朝吞并贵州、云南等地的西南夷,让汉朝在西南地区的统治范围空前扩大,将原先的梁州和牂牁等新郡合并成立新的益州也可以理解。

第二,《禹贡》中一些州明显过大,因此武帝将其分割。例如原冀州规模过大,于是武帝将其切割为冀、并、幽三州。新的三州与其他州相比体量相若,更加实用。

第三,原属雍州、豫州的关中平原和中原之地,是受皇帝直接控制的京畿区域,包含三辅(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河(河南、河东、河内)、弘农。这些地方不设刺史,也不在十三州之中。而《禹贡》九州中的雍州关中部分则属于京畿,西北部分划入凉州,所以武帝并未设置雍州。

武帝设置的十三州影响深远,达到了加强集权的目的。而到了王莽篡汉时,王莽为复古,以《周官》《王制》为模板,将刺史改为州牧,州牧不再只行使监察权,更拥有军政权,使州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行政单位。到东汉时期,权力巨大的州牧又和茁壮成长的地方豪族合流,在三国时期成为割据各地的诸侯。例如曹操就曾任兖州牧、冀州牧;刘表以荆州牧的身份割据荆州;刘备夺取益州,自领益州牧;等等。在两晋南北朝的混战中,也有许多乱世枭雄背靠雄州,以州牧的身份参与天下角逐。

随着唐代新的道、州、府制度的出现,以及元明之后省县制度的确立,古九州不再以行政区划的面貌出现。今天我们仍能看到的江苏省扬州市、山东省青州市、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江苏省徐州市、湖北省荆州市等,则是《禹贡》九州留在地图上的孑遗。这些地名由大范围的地域概念,缩小为一些具体行政单位的名字,再加上河北省的简称冀、河南省的简称豫,几乎是我国最古老的地名遗产。

本文选自《地名里的中国》,部分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徐成

摘编/何也

编辑/商重明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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