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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农民眼中的完整家庭?
史天逸
坐标:浙江海宁
过年期间吃到的瓜,比过去一年见识到的还要让人感到震惊与错愕。婚姻关系是生活在县城的人们平常生活中最大的改变之一,使他们印象深刻,总能在茶余饭后成为必备的谈资。这也就意味着,人们大多数的八卦都产生于婚姻关系的话题中,家有悲欢离合便是县城八卦的贴切注解。
一、出轨、二婚与离婚:婚姻中的三大变故
故事一:一位60多岁的老人出轨了。年初五的早晨,L被隔壁吵架的声音吵醒。在叫骂声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得知,这家丧偶的老人(A)与村里每天上门收垃圾的老人(B)好上了。由于B的妻子(C)常年在深圳为儿子带小孩,直到今年过年C才发现他的老公出轨了。此时,A与B的关系已经维持了近3年。对于A与B的关系,A的子女们很早就发现,对此也表示强烈的不赞成。为此,他们与B专门聊过,指明之前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但要求他往后不得再与A有联系,结果二人依然保持着隐秘而密切的联系。于是,过年期间C发现了B的出轨事实后,一大早便到A家门口要讨个说法,面对C激动的情绪,A的子女只能报警求助。但警察面对情感纠纷,尤其是老人的情感纠纷时,实在难以调解,只能在几方之间小心翼翼得照顾到各自的情绪。这种事无论对当事人还是其家人来讲,都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闻;而在旁观者看来,这两个家庭算是毁了,好好的一个家都散了。
故事二:几位叔叔阿姨离婚后又再婚了。这几年,当地70后的离婚数量在不断增加,即使双方已经共同生活20余年,子女也都长大成人,越来越多的人还是会选择离婚。2018年,我在做口述史访谈时,问过村里的离婚情况。受访者告诉我,村里离婚的人一直很少,家里有矛盾也不大会选择离婚。但在这5年里,村里的70后不仅选择离婚的数量越来越多,而且往往能够很快找到新的伴侣,这些伴侣通常也是离异的同龄人,拥有成年子女。他们一般不会举办婚礼,而是通过领证、同居等方式确定事实上的伴侣关系。村里的居民也从最开始的惊讶,逐渐对离婚不再有过多的反应,认为这是别人的家事,没必要多讨论。
此外,在当地观念里,二婚如果不举办婚礼,新人只需要和对象保持长期亲密的关系,而不能参与到对方的亲属关系网络中。超出默认观念的行为往往会给其他人带来许多困扰。2022年底J结婚的时候,他的叔叔(G)带着新的伴侣(Z)出席婚礼,他们的亲属对此表示很难办。因为G既然把Z带进了亲属关系网络中,那么作为亲属就应该给他们送上红包;但是G与Z又没有举办婚礼,所以贸贸然将其带入亲属关系网络的行为并不恰当,因此有些亲属认为在这个场合下并不需要送红包。这就导致了当时一度尴尬的场面,席间与Z同桌的亲属甚至难以做出合适的应对。
故事三:年轻夫妻的离婚。春节期间,与朋友聊天时获悉同一个高中的同学结婚没两年就已经离婚了。我们在感叹自己还没对象,别人却已经结婚生娃,甚至离婚的同时,也发觉年轻人的婚姻关系似乎越来越脆弱和不稳定了。朋友认为,那个同学有些恋爱脑,一冲动就和男朋友结了婚,结果婚后的生活很快就暴露出大量问题,在矛盾难以协调的情况下只能离婚。离婚后,孩子被判给同学,所以她现在是单身带娃的状态。根据一位朋友的描述,她认为这位同学的状态令人羡慕。她不需要男人了,生活自由自在。但也有朋友认为,虽然说她单身带娃的日子非常自由,没有男人碍事,令人羡慕。但是其实还是很困难的,因为这个涉及到两个家庭,不仅和爸妈的关系会搞僵,对小孩子的成长也不太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的朋友步入婚姻关系,甚至已经成为宝爸宝妈。成家不可避免地成为我这一代人的话题与人生经历,但这一代人所建立起的家庭似乎并不稳固,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生育态度、代际关系、家务劳动等方面,人们拥有开放的选择空间,多元的选择可能会导致矛盾与冲突的出现。此时,离婚成为人们的选择之一,在我们当地,越来越多的单亲家庭就是突出的表现。尽管没有具体的统计数字,但在和初中老师的聊天中,他告诉我现在的学生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单亲家庭的子女,比我上初中时要多太多了。但旁人对于年轻人离婚的态度似乎正在变得更加宽容。离婚不再是被污名化的事物,而是人们生活中总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人们在评价年轻人的离婚时,并不会采用面对老人或中年人的情感变故时所使用的家散了等语词,而更多的是直接针对个人的两个人散了等评价。
笔者认为,人们在三个故事里关于家的不同评价是值得思考的。
二、社会交往是评判家庭完整的根本指标
总体上来看,人们对于离婚的态度是越来越宽容的。这种态度的转变也许是人们面对高离婚率现实时自我调适的结果,但背后可能还存在着结构性的因素。比较上面的三个故事,家是被人们频繁提及的概念,但在不同年龄段、不同行为之间,家所受到的重视程度是不一致的。出轨相对于离婚来说,是强烈违背公序良俗的行为,对于双方家庭来说,造成的恶劣影响是公开而恶劣的,从此难以在各自社会关系网络中正常交往,这不啻于一次社会性死亡。而离婚不同,离婚所切断的更多是原配偶一方的社会关系网络,对自身的社会关系网络的负面影响是较小的。另一方面,家并不会因为离婚而消亡。在既有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只要老一辈还在世,那么他们才是家的代表,无论下一代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会被纳入到上一辈的家庭中去参与社会交往。
能否参与当地的社会交往,成为人们评判家庭完整的根本指标之一。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描述年轻人的离婚时,使用针对个体关系的两个人散了而非针对社会关系的家散了的原因;同样的,人们对待中年人离婚的态度要么与对待年轻人离婚的逻辑一致,即上一辈依然活跃于当地的社会关系网络,要么中年人已经积极参与到当地的社会交往活动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家庭就是指在社会关系网络中参与社会交往的实体。只要家庭代表还处在关系网络中,那么内部成员的变化并不会影响这个家在既有关系中的位置;而只有当这个家庭退出当地的社会交往圈时,人们才会认为某家散了。除了故事一的出轨丑闻所导致的家散,最常见的就是老一辈的离世而带来的社会关系网络变化。例如,村里有一户人家,由于儿子与本村老人发生车祸,后来便常年生活在外地,本村的人情礼节都由家中父母参与。但随着年底父亲的去世,母亲又疾病缠身,村里人便认为如果他后面还是不回来的话,那么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三、如何获得家庭的稳定性
社会交往层面的家庭与我们经常谈论的家庭,尤其是现代年轻人所建立的家庭是有区别的。相对于后者,社会交往中的家庭更加倾向于维系既有的关系网络,它强调交往的持续性与可预期性,对于越轨行为具有较强的控制、惩戒能力。这在传统的农村社会中尤为常见。另一方面,社会交往意义的家庭关注的是纵向的家庭关系,是父子继承式的家庭形式;而现代家庭则更加关注横向家庭关系,即以夫妻关系为核心的家庭形式。换句话说,社会交往意义的家庭是外向型的,需要通过纵向传承的家庭代表来处理好这个家在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位置问题;而年轻人的家庭则更多是内向型的,家庭的发展目标集中在家庭成员的生活与情感需求上。
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农村既有的社会关系网络面临着解体与重构,内向型家庭逐渐取代外向型家庭成为主流的家庭类型。但面对复杂、多元的社会压力时,家庭成员的生活需求与情感需求往往难以充分满足,这就导致了内向型家庭的不稳定,即离婚率的提高。具体来看,在外向型家庭中,人们的交往行为主要发生在外部,比如亲属、邻里或是生产队集体,这种联系是长期稳定的,即使家庭成员间有矛盾也可以在公共交往中被及时化解或压制。但在内向型家庭中,长期稳定的交往被家庭垄断,发生在外部的交往通常是短暂、多样与碎片式的,家庭外的人们不仅难以发现家庭内部矛盾,而且也没有能力再去及时解决。于是,在内向型家庭中,离婚也就成为人们解决(逃避)矛盾的行为选择之一。
综上所述,如何在现代社会中为不断个体化的人们找到应对人际矛盾行之有效的解决方式,是值得探索与思考的时代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