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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项梁相继战死之后，楚地义军的实力大打折扣。秦军章邯军团遂将主攻目标锁定为北面的赵国，并与秦军的另一主力长城兵团联手，在巨鹿城下和义军形成大会战之局。
赵王歇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各地诸侯王发出求救信号。一时间，多地义军从四面八方向巨鹿围拢而来。
楚王熊心此前没做过什么大事，此时却做出了两项重要决定：北上救赵，西进灭秦。这两件大事，谁敢去？派谁去？谁又能去？历史又一次将机会降临到幸运的人头上。
幸运、倒霉：各有各的命
此时的楚王熊心压力很大。他面前的两件大事——救赵和灭秦同等重要。
一方面，如果不救赵，赵军必败，一旦赵军覆灭，整个反秦义军将遭受重创，并呈瓦解之势，秦军两大主力定会乘胜追击，逐一扫清各地义军，自己目标那么大，必定会成为优先打击的对象。再往深了想，救不救赵还关乎自己能否成为诸侯盟主的大问题。如果反秦之势逆转，秦军占得先机，秦国便有条件东山再起，再次称雄天下。而如果这次义军能够在巨鹿一战定乾坤，将秦军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至少可以让自己坐上诸侯盟主的交椅。
另一方面，灭秦之事时不我待，须赶紧派兵西进，趁秦军主力汇集于巨鹿，派奇兵西入关中，直捣秦都。义军起兵旨在亡秦，陈胜手下的周文败退出关中之后，时局召唤着一支新军入关。此事若成，则一劳永逸。即使不成功，亦可牵制巨鹿秦军，缓解赵国危局。
北伐和西征都势在必行，那么，派谁北伐？谁能西征呢？
北上救赵，必将和秦军两大主力章邯军团、长城军团决一雌雄，楚地将领无人不怕。
特别是要和章邯对决，更是凶多吉少。章邯横扫周文、陈胜、项梁等义军顶级高手，从关中打到关外，所向无敌。可是，赵国可怜兮兮地困在两大军团的夹击之中，危在旦夕。
相比之下，西入秦关虽然也有凶险，但其危险性小了许多。加上怀王之约，谁先入关谁可以成为关中王，和北伐相比，算是个美差了。
但关中是虎狼之秦的老巢，秦军一向凶狠无常，打得义军丢盔弃甲，谁敢孤军深入秦都？（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史记·高祖本纪》）
但楚军中有两位将领例外，一是刘邦，二是项羽，他们都愿意西入秦关。
为什么呢？
项羽心中充满叔父项梁被杀的血海深仇，这让他热血喷涌。（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史记·高祖本纪》）
刘邦敢于入关一是胆大，二是想当关中王，因为出这趟差的利够大。
楚怀王及诸大臣最终决定：刘邦西入秦关，项羽北上救赵。
后来的历史证明，刘邦此次西入秦关的确是他人生中的又一个重大机遇。那么，为什么获准西入秦关的是刘邦而不是项羽呢？其中有什么潜规则吗？
刘邦获准西入秦关其实是各种因素综合制衡的结果。
第一，刘邦是长者。
楚怀王熊心和他手下的大臣认为：秦地百姓受秦国暴政伤害太久，如果派一位长者西行入关，不骚扰秦地百姓，应当可以顺利拿下关中。（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史记·高祖本纪》）
此处的长者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年纪比较大，二是宽厚仁爱。
据此标准，楚怀王及诸大臣认为，项羽性格强悍、残暴，不是理想人选。刘邦乃宽大长者，可以西入秦关。于是，拒绝项羽之请，独派刘邦西略秦地，聚集陈胜、项梁旧部。（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史记·高祖本纪》）
说项羽残暴，有证据吗？
当然有。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 （《史记·高祖本纪》）此事，《史记·项羽本纪》中也有记载：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而且，项羽屠的可不是一个城，而是诸所过无不残灭（《史记·高祖本纪》）。的确血腥恐怖。
可是话又说回来，刘邦就真的仁厚吗？翻开刘邦的履历，也有血腥的屠城印迹，《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有刘邦与项羽联合屠城一事：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同时，这次屠城，《史记·高祖本纪》也有记载：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
如此说来，项羽是真残暴，刘邦是假慈悲。不过，正是这样的假慈悲，为刘邦赢得了众多部将的支持，并为其蓄积了强大的人脉资源。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刘邦的长者形象，在秦末汉初竟深入人心。
刘邦未发迹之时，沛县有一位豪强王陵，刘邦对待他像对待自己的兄长一样。刘邦起兵时，王陵也聚集了几千人。但是，王陵的社会地位远高于刘邦，他并不愿意跟从刘邦。刘、项之争开始后，王陵归汉。项羽抓了王陵的母亲，安置在自己军营中，逼王陵就范。王陵派使者前来斡旋此事，王陵的母亲私下对使者说：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毋以老妾故，持二心。说完，当着使者的面自杀了。王陵的母亲以死激励王陵当善事刘邦，理由是刘邦乃长者。（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向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为老妾语陵，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无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史记·陈丞相世家》）
刘邦手下最重要的说客郦食其，在通观各路义军后，曾对人说：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史记·高祖本纪》）于是，郦食其求见说沛公。郦食其投奔刘邦，理由亦是刘邦乃长者。
后世的戏剧、小说中，对刘邦有太多的污词，也许使我们一时很难接受刘邦长者的形象。但，历史就是历史，不能等同于戏剧、小说。
第二，怀王心里的小算盘。
项羽和刘邦都有屠城劣迹，为什么怀王、诸老将只反对项羽西入秦关呢？这里的诸老将是怀王被立之后投奔怀王的原楚国老臣。
其实，最重要的决策人应当是楚怀王熊心。他为什么反对楚国世代将门之后的项羽西征呢？
这和一个盟约有关。
楚王熊心和诸将订了一个盟约：先入关者为关中王。
这一决定当然是为了激励军队的士气。由此看来，楚怀王熊心倒是颇懂管理之道，关中王这块蛋糕对楚军将领们的诱惑力实在不小。
不过，这一貌似公平公正的约定背后却暗藏玄机。事实上，楚怀王熊心绝对不会让项羽先入关中的。关中王的头衔，绝对不能落在项羽头上。理由很简单：楚怀王熊心是项氏家族所立，受制于项氏。如今项梁战死，项羽尚不成气候，熊心的心理压力减轻了不少，总算过上了几天当家做主的日子。如果项羽借入关之机当上关中王，项氏家族的势力必将再度膨胀，卷土重来，自己这个楚王之位就不好待了。若是刘邦当了关中王，不仅暂时不会对自己有太大威胁，还会牵制项羽的势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楚怀王熊心是刘邦人生中第二个贵人。他像项梁一样，欣赏刘邦、提携刘邦，在关键时刻帮助刘邦拨开满天乌云，安排他走上一条康庄大道。话虽如此，但历史的机遇毕竟只青睐有准备的人，刘邦酝酿了那么久的野心只等这一刻安然接招。表面上他只是奉命行事，心里少不了多多盘算。
但是，项梁和熊心看刘邦的出发点大不一样。项梁是为了反秦大业，熊心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楚王之位。
楚怀王熊心确实是一位具有帝王之智的人，也是此期天下最重要的诸侯王。
司马迁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首列的是秦帝国纪年，秦亡之后列的是义帝熊心的纪年，此时的义帝熊心就是天下默认的共主。项梁战死之后，熊心抓住各种机会千方百计地抑制项羽，努力摆脱傀儡君王的身份，希望获得实际的权力。我们无法定义这样的企盼是否出自本能，是否徒劳无用，但无疑，刘邦成功扮演了楚怀王心腹的角色，并使自己成为最终受益人。
此时的项羽只能忍气吞声，跟随宋义北上。
宋义原本是一位熟读兵书的书生，他能被熊心任命为北伐的主帅，颇有点误打误撞之嫌。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要从项梁活着的时候说起。
原来，项梁在定陶打败秦军主力章邯兵团之后，项羽、刘邦又合兵杀了三川郡守、秦丞相李斯的儿子李由，连续的胜利冲昏了项梁的头脑，他竟一时飘飘然起来。宋义很敏感，他最早觉察到项梁身上滋生出的骄纵情绪，他劝项梁：打了胜仗，将领骄傲，士兵懈怠，一定会失败。秦军一天天在增兵，我们却盲目自大，这种局面令人担忧。心高气傲的项梁哪里听得进书生之论，反而嫌宋义太唠叨，直接将宋义打发到齐国去，求个耳根清净。碰巧，宋义在出使齐国的路上，意外撞见了齐国使者高陵君显，得知他去见项梁，便说：项梁这次死定了。您要是悠着点走，也许还能逃过一劫，走快了，必死无疑。（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史记·项羽本纪》）
果然，连吃几回败仗的秦帝国调集重兵增援章邯，章邯率兵偷袭楚军，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兵败被杀。
项梁死了，楚王熊心先是开心，很快就又开始纠结了。开心的是，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最终倒了。纠结的是，项梁一死，自己手下的项羽还是项氏家族的人，难道自己还要任命项羽为大将军？难道自己此生都无法摆脱项氏家族的压制吗？
恰在此时，有一个人求见，此人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高陵君显。
高陵君显是一位有福之人，作为齐国使者，早一天晚一天面见楚怀王熊心并不重要，乱世之中保全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果然，项梁大败，他意外地躲过一劫。额手相庆的高陵君显见到楚王熊心，极力称扬宋义的军事远见：仗还没打，就能预见到失败，此可谓知兵矣！楚王熊心一听，心中一动，莫非自己的机会来了？马上召见宋义，一番谈话，楚王熊心的心情豁然开朗，立即下诏任命宋义为大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上救赵。（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史记·项羽本纪》）
楚怀王熊心终于迈出了培养自己干部的关键一步，希望能从项梁的意外中获得自己政治上的主导地位。
楚怀王熊心为什么与宋义谈话后如此亢奋？到底是心血来潮还是真遇良才呢？我以为，熊心此时手下并不乏良将，项羽就是最好的将领。熊心心喜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凭空冒出来一个可以替代项羽的军事奇才来解他的燃眉之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楚怀王熊心百密一疏。这位奇才兄毕竟手无缚鸡之力，终究逃不过项羽的利刃。
预见项梁兵败是宋义一生中最为精彩的时刻，华彩到此而止。不久，项羽袭杀宋义，理由是宋义私通齐国，出卖楚国利益。实质上，项羽用武力夺了北上救赵大军的军权，部分恢复了项氏家族在楚地义军中的地位。
此后，项羽破釜沉舟，鏖战巨鹿。先灭王离，再破章邯，消灭了秦帝国赖以生存的两大主力兵团，一跃而成为天下诸侯的领袖。这是楚王熊心始料不及的。再后来，项羽西入秦关，自称西楚霸王，分封十八路诸侯王。先入秦关的刘邦亦不敢与其争锋，避入汉中。楚怀王熊心被项羽尊为义帝，放逐南方，终被其派人袭杀。
回顾楚怀王熊心的一生，他一直都希望通过压制项羽，恢复家族旧时的荣耀，可是，这种想法、做法在当时并不现实。因为，他没有可以凭借的资本。他唯一的优势是他是楚怀王的孙子。但乱世中，据第一位的永远是实力！项羽的实力，使他不可能永远被他人压在五指山下。就这样，楚王熊心走完了他匆匆而又悲情的一生。
实际上，当时六国后裔被拥立为王者，除齐王田儋是自立外，其余都是义军的权宜之计，是当时各路义军的一种政治需要。所以，这些六国后裔注定都是政治傀儡，成为秦汉之际历史洪流中一颗颗流星。
项羽斩杀义帝让自己提前登上了中国历史的政治舞台，但是，他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的对手刘邦将项羽杀义帝列为十大罪状之首。
由于楚怀王熊心的私心，刘邦幸运地率兵西入秦关，避开了与秦军主力决战的凶险。但是，北上救赵的项羽却在逆境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为诸侯联军的霸主：历史注定了刘、项二人必有一争。
摘自《大风起兮云飞扬：汉高祖刘邦》，王立群 著，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