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坑边,日头脱了衣裳,钻到水里去……我怕他钻泥里去出不来,在岸上使劲喊,黄狗也跟着叫唤。日头从水里伸出脑袋说,嚷嚷什么,鱼都让你们吓跑了!别在这儿裹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一
我们家住在北京戏楼胡同,在雍和宫东边,是和国子监的成贤街相对应的一条胡同。胡同东西走向,安静、宽展,邻里街坊都熟识,关系处得都很好。胡同西口卖香烛的赵大爷,胡同中间柏林寺的和尚广玉,东口打烧饼的刘大大,对门的小裁缝孙顺儿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喜欢我,管我叫小丫头片子,说我是胡同里最年轻的女孩。当然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就是孙顺儿的闺女,那才是真正的小丫头片子,落生还不到一礼拜,早产,不该出生的时候就出来了,不会吃奶,闭着眼就知道睡觉。孙顺儿背着他媳妇跟我说,他家那个小丫头片子能不能成人还不一定,八成得夭折。我问什么是夭折,孙顺儿说就是死了。我看孙顺儿说小丫头片子夭折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难过,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一样。
我常到对门去看小丫头片子,那丫头片子实在是小,猫儿一样,挤着眼睛,一脑袋小白泡,鸡爪子一样的手一抓一抓的,不中看。妈不让我到孙家去看小人儿,说人家正坐月子,我出来进去的讨人嫌。可是我管不住自个儿,我说我就是想抱一抱那个小人儿,没别的意思,您别拦着我。后来妈给我缝了一个小布人儿让我去抱,布人儿戴了顶花花帽,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假模假式的一个小红嘴唇。我知道,帽子底下塞了许多棉花,身子里头装了不少锯末,那张脸是老七拿毛笔画上去的,比孙家的小丫头片子还难看。
老七是我的七哥哥,没有正当职业,就会画画。老七老在家待着,足不出户,因为他的性情太闷,没有姑娘喜欢他,挺大岁数了还没成家,成了我妈的一块心病。
在我快忘了小丫头片子的时候,一天,对门里传出了哭声,呜呜咽咽的,我要进去看看,被妈一把拽了回来。快午饭的时候,我看见孙顺儿夹着一个白茬儿的小木匣子出门往东去了。裁缝的脸色很难看,肯定是他闺女夭折了,那个木头匣子里装的应该就是小丫头片子。这一切,我在给我们家看门的老张嘴里得到了证实。老张说,那个匣子叫火匣子,未成年的孩子死了只能装那匣子里头,拿到乱葬岗去埋,不能入祖坟。我问为什么不能入祖坟,老张说,因为她是偷生鬼,是专门来祸害孙顺儿的,要债的。
我问妈我是不是要债的,妈说差不多。我说,要是这样,我也不用死,您时常地给我点零花钱,咱们就两清了。
妈说,你想得美!
日子过得有一搭没一搭,挺憋闷,主要是没有事情可干。我的活动范围就是院里,到胡同都得征得妈的许可。妈说胡同里有拍花子的,拍花子的专门逮小孩,手上抹了迷魂药,往小孩脑袋上一拍,小孩就迷迷瞪瞪跟着拍花子的走了,走到乡下被卖了,再也回不了家。按现在说法就是拐卖儿童,想法子哄着小孩跟他走罢了。可是搁六十年前,就有了太多的诡异色彩。院里的活动是有限的,跳皮筋没有伴儿,玩拽包没有对手,只好对着猫歌唱,什么苏三离了洪洞县,什么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想起哪出唱哪出,搜肠刮肚,一直唱到弹尽粮绝。花猫不会欣赏,趴在台阶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呼噜打得很美。
有时候也在看门老张的带领下到胡同东边的柏林寺去转转。柏林寺是元朝大庙,曾经是北京八大庙之一,有先有柏林寺,后有北京城之说。据说曾经有过十里柏林的称谓,后来柏林逐渐消失,名字没变。在我记忆中,柏林寺很大,有大殿几重,高台阶,还有精美的砖雕影壁和老得说不出年龄的榆树,以及万古柏林的大匾。大匾的印嵌在正中,当是哪位皇上的作品。柏林寺给我的感觉有两个,一是大,二是破。庙里边阴森森的,有很多柏树,都跟老爷子似的,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好玩。柏林寺里住了几个和尚,没有住持,散兵游勇,平时各干各的,有法事、有活动的时候才纠集到一块儿,得了什么好处,大伙儿均分。我虽小,也看出来了,这里头主事的是广玉。广玉叫释广玉,我推断他应该姓施,老张说,出了家的和尚都姓释,意思是说他们和佛祖释迦牟尼是一家子的,姓都是一样的。广玉的俗家姓氏是张,老张说跟他是同族,更准确说是他一个没出五服的堂侄,他们都是唐山张各庄人。我问什么是没出五服,老张说,就是说往上数五辈,他和广玉是同一个爷爷生的。
广玉不喜欢小孩,这我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所有的小孩都有这本事,谁喜不喜欢你,一看眼睛就知道。在柏林寺大庙里,老张和广玉肆无忌惮地说着唐山话,广玉说到兴头上,还跳上板凳,蹲着,把个和尚袍撩得高高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师父。我在广玉屋里越待越没劲,索性溜达出来,大殿前头有王八驮石碑,我就骑在大王八脖子上,像赶骆驼一样催它快跑。石头王八当然不会跑,爸告诉我,驮石碑的也不是王八,它叫赑屃,是龙的儿子之一,生来喜欢负重,所以就让它驮着石碑。我问爸,龙有几个儿子,爸说,九个,龙生九子,九子各异。
我说,比您还多两个哪!
我爸生了七个儿子,他常说,这七个儿子搞得他头痛,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我问爸,龙的九个儿子为什么都不一样。爸说,它们就跟你几个哥哥似的,性情各异,做派各异,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去。龙的长子叫囚牛,喜欢音乐,常被刻在琴头上;次子睚眦,嗜杀成性,被安排在刀剑的吞口上;五子狻猊,喜吞烟,就让它蹲上房檐;七子狴犴,好争讼,在监狱门口待着……
我说那就跟我一个样。
从龙的九个儿子,我想到了我的哥哥们。爸生七子,七子各异,有当官的,有教书的,有当职员的,甚至还有要饭的。他们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孩子,自成一统,日子或者顺畅,或者艰难。无论顺畅或者艰难,谁也没有关心过我这个小妹妹。跟父亲一样,他们都很忙,忙得没有工夫拿正眼瞧我一眼。
夏天到了,北京每年的夏天都要下暴雨,那雨下得像大盆子往下浇。我寂寞地坐在窗户后头看下雨,东西厢房的房顶上有云彩在跑,像是一股股的烟。云彩都降到房顶了,可见它飞得有多么的低,我最向往的事情是坐在高高的、白白的云彩上,棉花堆一样柔软厚实,在云彩上打滚、翻跟头。从高处往下看,看爸爸去上班,看妈做针线,还看什么呢?没了。在我的日子里,再没什么可填充的了。这天的雨下得很大,时间也很长,房檐下哗哗地流着水,成了一道雨帘,院子里也积满了水,像是公园的水榭。在百无聊赖中,我看见老张戴着草帽在院里蹚水,我立刻兴奋起来,隔着玻璃对着老张大声喊:下雨喽,冒泡喽,王八戴着草帽喽!雨声太大,老张没听见,我就再喊,一遍一遍的,喊得脖子上青筋蹦得老高。妈出来了,站在廊下,递给老张一根捅火炉的铁通条。原来是沟眼堵了,秉妈的命令,老张在通沟眼,让院里的水快排出去。妈说照这样再下,水就进屋了。老张撅着屁股在水里掏,整出不少枯树枝烂树叶什么的,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要数我的小布人儿了。老张拎着已经不堪入目的小布人儿,愤怒地一甩,啪,小布人儿上了北屋房顶,趴在房脊上,真正地居高临下,看爸上班,看妈做针线去了。积水很快下去,没了老张,没了小布人儿,院里恢复了常态,趋于平静。看下雨,看下雨,看得我越来越困,眼睛睁不开了……砰!脑袋撞在玻璃上。
听见妈正和老七说要到太阳宫住两天。
去太阳宫,我简直要高兴死了!
一下来了精神。
相关图书
书名:《去年天气旧亭台》
作者:叶广芩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9月1日
这是一本记载北京生活的小说集,里面有作者的影子和生活。书中的每一篇都是北京建筑的名字,如太阳宫、后罩楼、唱晚亭……这些都是北京在走向国际化大都市的进程中消失或变了面貌的地方,其中蕴涵着作者对过去那种虽然落后但内心安宁的生活的眷恋与追念。作者自小生活在北京,后来插队去了陕西,并由此成了一个西北人,几十年离别故乡的生活经历,让她在写作中倾注了更多的深情。可以说,作者用饱蘸浓情之笔写出的这些地方,是留给现代化北京及当代北京人的珍贵记忆。这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代人的足迹。多年之后,作者茫然四顾,亲人老去,家族失落,胡同拆迁,邻里无寻。旧日感觉已经走远,连同那些明明灭灭的故事一起隐于历史的深处,如同一阵阵的风,淡了、散了……
作者简介
叶广芩,北京市人,满族。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西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西安培华学院女子学院院长。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授予北京人艺荣誉编剧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文联副主席。曾任陕西省人大第十一届常委会委员,西安市第九、第十、第十一届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状元媒》等;长篇纪实《没有日记的罗敷河》《琢玉记》《老县城》等;中短篇小说集多部;电影、话剧、电视剧等多部;儿童文学《耗子大爷起晚了》。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柳青文学奖、萧红文学奖、中国女性文学奖、中国环保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