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静陈启忠)
转眼已进腊月,年味越来越浓,而我们依旧无动于衷。而娘在世时,正是她紧锣密鼓地张罗过年的时候。苦笑间,在那口袋脸掏得比脸都干净的年代,娘却将皱巴巴的日子经营的热火朝天。
那时我们不大,好像不到十岁,虽说身居县城,每人却拥有着几分薄田。那时的孩子懂事早,某些农活对很多孩子而言就是小菜一碟。譬如我的玩伴春儿总踩着太阳的余晖,割回满满的一筐青草。她家养了头嗷嗷直叫的毛驴,每天伸长脖子等候春儿为它割草加餐。啧啧,你看春儿娘真差劲,自己整天躺在炕头上睡大觉,却让这么小的丫头割草喂驴,也不怕划伤孩子的手指?娘总皱起眉头,愤愤地念叨着。不知娘过于勤劳,还是宠溺孩子过了度,以至于我这出身于寒门的丫头,却生出一双弹钢琴的手。甚至多年之后我当了母亲,依旧不晓得衙门口朝哪开,换句话说那些孪生姐妹一般的田地让己尴尬,哪块庄稼才是自家的喔?
因为田地拮据,娘竟用锄头一下下地开垦出一块炕头般的萝卜田来。经过娘悉心伺候,那些缨子绿得发亮,身子圆润、娇艳欲滴的胡萝卜,个个惹人怜爱。你看它们堆于一角,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儿,仿佛那些妙龄女郎,个个玉立婷婷。待到寒风四起,那些枯枝随风摇曳发出呜呜的哀鸣,片片残叶儿亦开始落寞起舞。老天爷咋变脸比娃儿翻书都快呢,冻坏我这些胡萝卜可不得了啦,我们一大家子还指望它过冬哩!娘总望着这堆胡萝卜喃喃自语。不一会儿,娘颠颠地推来一小车黄土,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覆盖起来。然后娘又哼着小曲,抱来许多麦秸敷在黄土之上。最后她又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来一些废弃的被褥,将那些麦秸包裹地密不透风。你瞧,那些娇滴滴的胡萝卜像个襁褓里的婴儿,在层层包裹下开始酣然入睡......
转眼已进腊月,那时的腊月冷得出奇,说得夸张一点-----你甩把鼻涕半路上都能结成冰凌。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老天爷要把人家的鼻子冻下来似的。哎,今天我们还要赶年集呢!娘缩着脖子,双手捂住鼻孔呼呼地哈着热气。那时的年集无非几个:初八、十三,或十八、二十三,待到二十八时,早已备好年货的人们各自杀鸡炖肉忙得不亦乐乎。你瞧那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街,此时亦自然冷冷清清,除了零零星星卖糖葫芦、捏糖人的,看到孩子便放开喉咙: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哎!糖人哩,看孙悟空大战白骨精哩,看黄鼠狼偷咬大公鸡哩......那响亮的吆喝声划过长空,引得成群结队的孩子如群蝴蝶围其左右。
每到腊八这一天,我总拉着娘的手,一蹦一跳地赶年集。记忆里的娘手真热,只是布满老茧;记忆里的娘也特爱笑,白皙的脸上时常绽放出一朵美丽的晚菊花;记忆里的娘头发乌黑浓密,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竟生出白发,白的如此扎眼。丫头,帮娘将这几根白发拔下来。不知怎地,娘对银丝恨得铭心刻骨。丫头,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你瞧我的白头发是不是又多了几根?娘笑得很苦涩,或许她对衰老充满了恐惧。腊八之后,滴水成冰。你瞧。年幼的我时常鼻涕过了河,尽管我被娘捂进厚重的棉衣内,像只笨拙的麻雀。此时娘的口袋恰似一个万宝囊---她随时能掏出着一块破了洞的手帕,来应对着我那条随叫随到的鼻涕虫……或许,现在的孩子无法体味贫瘠的年代暗藏了太多的精彩。你瞧,每次赶年集都似看大戏: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来,新出炉的包子,香得流油喽!包子铺的老板叫喊着,只见他用手扇动着笼屉上的热气,恰是一位腾云驾雾的仙者;你再深吸一口气,闻到没有啊?包子的馨香和炸油条的香味融为一体,氤氲在空气里挥之不去;我们还没闻够这或浓或淡的香味儿,又被精彩纷呈的盛景所吸引。你看这里像是春天的盛宴,各种各样的年画、血红的对联、那些绸缎或塑料制作的花朵争奇斗艳,惹得三月的桃花羞红了容颜。冰糖葫芦,一毛钱一嘟噜来!那些小贩吊足了我们的胃口。娘,我要年画,我要假花,我要.......我拉着娘的手,脚下像生了根。大嫂子,过年了,给孩子开回斋,解解馋呗?那卖糖葫芦的老头一脸坏笑,搓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吐着热气。娘犹豫着,像历经一番思想大战:丫头,我们哪有闲钱买这些嗷?我们还要置办一火车的年货哩!娘总用这些老掉牙的借口搪塞着。我不再言语,静静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然后将小嘴儿高高撅起,眼里浸满遗憾。哈哈,看看我们的宝贝丫头,这小嘴撅得,能拴住一头小毛驴儿。猛然娘将我搂在怀中,于是她伸出大手抹去我一脸的泪痕:好了,小祖宗啊,别掉金豆豆了。说着娘从她的万宝囊里取出一块皱巴巴的花手帕,然后抖抖擞擞地将那帕子展开,最后缓缓地抽出一张零钱。你不晓得啊,娘掏钱的动作在我眼中是何等的潇洒。哈哈,就这点花花纸就能换来一两个热得不可触摸的包子或一串娇艳欲滴的糖葫芦。待到我这条馋虫过足了嘴瘾,定会欢喜地鼻涕冒泡,而娘也笑得无遮无拦。此时的娘像极了南征北战的勇士,你看她东市买粉条、南市买花袄,西市买餐具、北市买调料....
时光如梭,待到腊月二十八了,这是我们炸藕合、炸丸子、炖腊肉的日子。你瞧,我们全家总动员,老爸劈柴,哥哥抱柴草,我则抡起胳膊呼呼啦啦地拉风箱,而娘则将准备齐全的耦合或丸子注入吱吱乱叫的油锅里,顿时那股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那藕合像被巫婆使了魔法竟一点点地鼓起了肚囊,甚至色彩也逐渐变成金黄......我们像盼红眼的新郎,看到心仪的美人近在眼前,真想一把搂入怀中,然后忘情地吻到地老吻到天荒。可惜娘好像迷惑了心智,始终不解风情。丫头,你不饿吗?快跟娘要几块藕合吃....哥哥眯着小眼睛一脸的狡猾。娘,丫头饿了。我弱弱地说着,然后用眼角瞟着冷如冰霜的娘,哥哥则小眼睛忽闪着,一脸的期盼。
丫头,我们做得不多一来我们还没有上供,二来还要待客。娘有点哽咽。我和哥哥拍拍小手,然后亲爹亲娘的乱叫一通。老爸终于忍受不住噪音的煎熬,定会大吼一声:上什么供啊,我们家最心诚,让孩子替菩萨尝尝-----藕合做得怎么样?我们则高呼:老爸,万岁!然后一脸的憧憬。各路神仙请尝尝!只见娘将一碗藕合高高地举过头顶,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然后摇摇头,叹息着;这老东西,总让我坏了规矩。说罢取出一碗藕合,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娘吃一口,真香!我夹了一块藕合跑向娘,她却像躲瘟疫般退缩着,看到我心急火燎的劲头,定会败下阵来:丫头夹得藕合真香!我让她再咬一口,丫头,娘被油烟早熏饱了。娘始终这么说。油烟味咋怎么厉害,竟然管饱?这个困惑纠缠了我好多年。
那时过年,我们最奢侈的饭食除了炸藕合、炖腊肉,就是包水饺,而且水饺是素馅的,像吃斋念佛的伙食---不见一点肉末。我们吃素馅水饺就图一个吉利,年首吃素,一年肃静(平安)。娘总一脸虔诚,我们依旧是懂非懂的点着头,只有老爸要将嘴撇到后脑勺上似的:哼,小气的婆娘,过年了,还让大人孩子吃什么白菜饺子,舍不得放点肉。即便如此,忽然有一年,白菜饺子对我们而言都化为一种奢望。
那一年,将是我的本命年。丫头,马上就是你的本命年了,一会我们赶年集,我给你买条红秋裤来避避邪。顺便买几棵白菜,包素馅饺子。说罢,娘拉住我的小手奔向集市。娘,你的白头发咋又多了些?丫头帮你拔下来如何?我望着她那些扎眼的白发,一心的忧伤。哎呦,傻丫头,娘的白头发是拽不完的,丫头一年年长大了,娘自然就老了。娘的嘴角猛然抽动几下。是啊,不知为什么,四十多岁的娘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傻丫头,想啥呢?娘依旧笑得很灿烂,只是那些纹路更深了些。于是,娘拉着我的小手从菜市场的东头逛到西头。奇怪嗷?原来随处可见的白菜,今年却似凤毛麟角。大嫂子,买白菜吗?过年了,二毛钱一斤,便宜了。一个女人满脸堆笑。肉才多少钱?白菜竟这么贵,卖缺货吗?娘皱起眉头。那女人白了娘一眼:啧啧,好歹不识,白菜是白菜味,肉是肉味,缺心眼一个!那女人露出焦黄的牙齿,一脸的鄙夷。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挽胳膊捋袖子要跟人家拼命。算了,丫头,白菜太贵了,我们家不是有胡萝卜吗?今年吃萝卜馅的可好?娘神色黯淡。
胡萝卜馅饺子好吃吗?我抬起冻得通红的脸,好----吃!娘回答地有点艰难。我蹦跳着喊道:耶!吃胡萝卜馅饺子喽!不知怎地娘的脸瞬间绯红。
你瞧,娘颠颠地从被褥下、从黄土里,抱出她的胡萝卜姑娘儿来。这些萝卜依旧很养眼,像群千娇百媚的少女;你瞧,娘依旧忙着削皮、剁馅,然后用雪白的棉布滤出血红的汁液;你瞧,娘如此精心地调和她的杰作,像一位杰出的画师,半天之后一盆红艳艳的萝卜馅儿呈现于眼前。
哎哟,嫂子你咋用萝卜调馅呢?我家有白菜!邻居家的姑姑啧啧地叹息着:萝卜馅甜滋滋的,多难吃嗷?她的脸闪过一丝不屑。哈哈,谢了。不过我家丫头就爱吃这一口。要强的娘笑了,笑得无遮无拦。
过年了,你听那鞭炮声震耳欲聋,远处一抹烟花在高空盛开,竟色彩斑斓。宝贝们吃水饺喽!娘走出厨房,厨房内依旧雾气缭绕恰是天宫。我忙咬了一口,一丝香香的甜甜的味道直达心坎。你瞧,那红艳艳的汁液滴落在大碗内,划起一道美丽的弧线。丫头,好吃吗?娘胆战心惊地问。太好吃了!甜的!谁料想啊,我的欢呼声竟惹得娘哭了……